又到清明前后,母親大舅他們又開始張羅我們一大家子的祭祖行程了。回老家祭祖,對我們家來說,既是一種儀式也是一家人難得的春游。我想,今年外婆又要一早收拾好行李,逼著姨媽挨家挨戶打電話,催促這群“懶鬼”起床出門。
晚上,我們幾個去看外婆。還沒進屋,就被姨媽拉住。“喏,”姨媽指著里屋跟我比劃,“前兩天你姨婆來了,拎著一對小鴿子,說來看姊妹了。你看看——”
我往里屋探頭一看,兩個老太太正并頭坐在被窩里,靠著床頭打盹。
“外婆,睡覺了?”我笑問。
老太太眼睛一睜,掙起來說:“沒有,誰睡了!”
“哪里像剛做過手術哦。”姨媽在邊上捂著嘴笑。外婆還是這么爽朗,若不看她新剃了頭,誰能猜到她半個月前才動過顱腔手術呢。想起那段經歷,我不得不說,虧得外婆是這樣的個性,這樣的身板。
“給我買點小肉丸燉豆面吧。”
二月底某天,外婆被查出有腦淤血,要立刻動手術。我趕到醫院時,家里人神情緊張,告訴我,外婆上午跟母親、姨媽她們玩麻將,她出牌時手突然不受控制了。那之前外婆曾摔過一跤,家人怕她傷到了別處,送她去醫院做了全套檢查。結果顯示,她的腦子有血塊在慢慢擴張,壓迫了神經。醫生說,要盡快動手術,否則威脅生命。
外婆的入院手續很快辦下來。那時她左手沒法動,右手不受控制。家里人都不知道怎樣告訴她,即將迎來的頭部手術。想到外婆八十多歲還要動這樣的手術,我伸手緊緊握住她那一直擺動的右手。她見是我,竟用右手拍拍我的手,說:“給我買點小肉丸燉豆面吧。在你家樓下的。”
“你們醫院沒米沒柴嗎?”
我們一直不敢說的事情,還是醫生替我們直接明了的說了。外婆聽完醫生的話,欣然讓理發工人給她剃光頭發,預備立即動手術。但她血壓和血糖都偏高,只能先掛針壓一壓,然后再手術。
或許是藥水太厲害,外婆總是要起身上廁所,一夜折騰下來她的精神差了很多。醫生來探視,向我們問她情況。她原本歪在床上休息,竟一下坐起來,瞪著醫生說:“你們醫院沒米沒柴嗎?南瓜是硬的,粥那么薄。”年輕的醫生沖我們吐吐舌頭:“這老太太,真厲害。”
“躺在臺上了,要殺要剮由他。”
吊了一天一夜的藥水,醫院要當晚給外婆動手術。醫生說,手術風險并不大,但是她這樣的年紀,做麻醉是很危險的。這一來,把我們的心都懸了起來。姨媽、姨父、舅舅、舅媽、表兄弟、表姐妹都從四面八方趕過來,全家人聲勢浩大來陪她動手術。
護士推來了手術車,她安靜地被大舅他們抬到車上,兩眼瞇著,任我們給蓋上被子,一言不發。車子推出病房,要進電梯,她突然睜開眼睛,說:“躺在臺上了,要殺要剮由他。”就這樣,外婆給我們說了這么一句很有她個人特色的豪言壯語,然后瞇起眼睛,任護士把她推進手術室。
“痛倒是不痛,就是藥水太臭了。”
一個多小時后,一直守在門外的我們終于被醫生點名了。護士把外婆推出來,我們趕緊圍了上去。她的麻藥已經散了,頭上插著管子,睜開眼睛打量著我們。母親看著她,心疼得抹眼淚,結果外婆立馬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白眼。我問:“外婆,痛不痛?”她說:“痛倒是不痛,就是藥水太臭了。”接著,張嘴打了個哈欠,睡著了。
外婆的頭部手術,在48小時內完成,而拔管只隔了24小時。然后,左右手腳都能好好活動了。用醫生的話來說,我外婆恢復的比年輕人還快。這樣年輕人都會有負擔的手術,在80高齡的她這里,竟如此輕松的過去了。
“醫生懂得什么!”
拔管后,外婆的精神極好。我們買來了西瓜,又不敢多給她吃,跟她說,醫生知道了要罵人的。結果,她一句:“醫生懂得什么!”就揀最大那塊吃起來。我發現,她一邊吃,一邊卻拿眼睛偷偷瞄病房門口。
來病房測血糖的護士是怕了我外婆了。估計外婆是覺得扎手指抽血太疼,上次居然突然一縮手,害的護士扎到了自己手上。看到護士捂著手匆匆走開,外婆嘴一嘟,壞壞的笑了。后來,巡房的護士就把針頭交給我們了。
記憶中,外婆總是這么爽朗健康,好像從來都不曾生病,也不會曾什么事情犯愁。起早摸黑的忙碌著一大家人的吃喝,逢人總是笑呵呵的樣子,仿佛世上很少有什么事能把她難住。看到我們因為什么事情愁眉苦臉的時候,她就會教訓說,“沒事,多大的事啊。”
外婆子女眾多,我們這些孫輩的孩子不論大小,都曾受她的養育之恩,在她溫暖的懷里度過童年的難忘時光。我們對外婆最深的記憶就是她的麻利和從容。外公生病那幾年,外婆更是出奇的有精神,看護起來比年輕人還能熬。外公過世時,她忍著悲痛,指揮著我們操辦后事。現在我們都成年了,有家庭或者在外獨立生活,當遇到生活上的瑣事,總會向她求解。外婆總會握著電話,細心的指點我們。
母親說,外婆不跟人斤斤計較,走到哪里都是讓人佩服的人。那時公社號召養蠶,外公在外工作,外婆一個人白天打理著一大家子人的衣食,晚上跟其它村婦們一起半夜照顧蠶。她的養蠶技術很快就被人們欽佩。后來,外婆隨外公到鎮上,進了工廠。初來乍到的她,不但很快做活做到受人夸獎,還和很多工友交上了朋友,成了廠里的風云人物。
即使是現在,她也是小區眾多老人中的領軍人物。她總是拉上別的老人圍坐在有陽光的石板上,有精神了,就去打幾圈麻將,累了,就拉拉家常。太陽一下山,她便踱著悠閑的碎步往家走。碰上小舅媽站在廚房的窗戶后喊她吃飯,她就仰起頭,“哦!”的應一聲,挽著樓梯,孩子般歡樂的回家了。
這就是我親愛的外婆,她和很多奶奶、外婆們一樣,在少女時期就嫁人生子,沒有看過燈紅酒綠,沒有經過風花雪月,在爐灶和井臺邊為一家老小奉獻一生。外婆的娘家曾經是顯赫一時的鄉紳,做姑娘時過著大小姐一般的日子。而走進婚姻之后,她竟能適應了種種世事變遷,面對盜匪、戰爭、饑荒、病疫等天災人禍,拉著一大家子人走過來。沒有怨天尤人,沒有低頭認輸。年輕時,外婆是我們生活上依賴的支柱,年老時,外婆是我們精神上仰慕的偶像。
如今,外婆已年過八旬,依然保持著豁達開朗的個性,依然是一大家子的主心骨。她喜歡出門,喜歡下館子,唯一的不良嗜好,是愛吃甜食和肉。我們也是一邊勸說,一邊還給她買。今年的清明,外婆還是主張大家集體出門,到老家痛快玩一場,我們擔心她身子吃不消,她卻說:“人還有幾個80歲啊?”
這個清明,我們會開上車,帶上家小,陪外婆回老家,去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,去那個她奉獻半生的地方。在去的路上,和孩子們一起唱“搖啊搖,搖到外婆橋”。
麥子黃了